──栽培当从个人出发,还是从教会出发? |
刘同苏 文 |
北美大陆人事工之团契的一个重大弊病,就是以个人为出发点进行栽培工作,而不重视以教会为背景。 |
这种方式的产生和流行,与这一事工初起时的特定环境有关。当年事工刚刚起始,各地方教会尚没有准备好面对数量如此众多,且文化背景非常不同的慕道友和新受洗的基督徒,从而,个别基督徒的单独带领和校园查经班及团契(形态不完备的教会组织),即成为事工的主导方式,教会的影响因而削弱。 但是,如果对该现象再作深入思考,不难发现其产生和流行,有着更深一层的教会传统和社会文化背景的基础。今天,该栽培方式的局限性及其对大陆基督徒进入教会生活的阻碍作用,已经十分明显。
背后的力量 自宗教改革以来,教会里形成了如下一种传统设定:神赐下一部文字的圣经;在圣经之下是完全平等而独立的基督徒,这些基督徒对圣经有着自己独立的理解;这些完全平等且对圣经自己具有独自理解的基督徒的联合就是教会;而牧师及其连带的机构,无非是一群基督徒授权并代表他们讲解圣经的人…… 这种传统,以个体基督徒为出发点,然后设想教会的构成。尽管这种传统设定了圣经的绝对权威,但个体基督徒对圣经的独立理解,却构成了将圣经文字权威转化为实际权威的关键。 这种传统,显然是针对中世纪教会的专权和等级制度而产生。但在矫枉的同时,却有着过正的片面性。 深受宗教改革精神影响的古典自由主义,提出很类似的学说。古典自由主义从绝对独立和平等的个人出发,设想社会的构成,由此而设定:宪法下的个人具有绝对的权利,行政机关(代表社会的政府)只具有执行的权力。 古典自由主义在摧毁中世纪的专制主义和等级制度上固然具有重大影响,但是在现代社会的发展中,却显示出其局限。高度社会化的现代社会显明:社会不是孤立个人的简单拼合,而是能动的有机整体;个人也不是自在的孤立个人,而是必须依据社会而存在并履行社会职能的社会角色…… 实际上,绝对独立和平等的个人,只存在于抽象的分析之中;实际存在的个人,一定活在社会关系之内。换言之,实际存活的个人,必须是社会关系的载体。 这里无法介绍各种以社会为出发点的社会理论,只提请注意二十世纪的两种社会运动──国家干预主义(以美国总统罗斯福新政为典型),和国家福利主义(以北欧的福利国家为代表)。这两种社会运动都设定:社会具有比诸个人的机械拼合更大的存在,这个大于机械拼合的有机实体,可以相对独立地规划自我,并规划存身于其中的个人的存在;个人的权利并不是绝对的,个人的权利应当根据社会的结构及需要,而加以限制和修正。这两种社会运动表明:社会不仅决定于个人,更决定个人。 不少北美的牧者,向我这个来自于大陆的牧者,提到一个意外:他们原以为来自社会主义极权社会的人,应当是集体主义者,没想到来自中国大陆的这批人,却是极端的个人主义者。 这一代从中国大陆来北美留学的知识分子和专业人士,实际上是在反传统国家主义的薰陶下成长起来的。在这一代人中流行的所谓前卫的西化理论,在很大程度上忽略了当代西方的社会动向,而全盘照抄十九世纪以前的古典自由主义。 这是因为,一方面,他们将个人主义作为了国家专制主义黑白分明的对立物;另一方面,由于未曾亲临其境,而将个人主义社会过度理想化。古典自由主义的个人权利观念,成为这一代人的绝对理念。
圣经的原则 “灵命问题是我个人与神之间的事情,与其他人(包括教会和弟兄姊妹)无关。"这是在北美大陆基督徒中,流行甚广的一个观念。这一观念显然与笔者前文所述的传统和背景,有着某种渊源关系。既然个人可以居于教会(社会)之上,他当然能够不依赖教会而与神直接交流。然而,这是不是圣经所教导的意思呢? 如果圣经记述的神,是抽象的道或缥缈的灵,那么,我们与神的关系,当然可以个人性发挥。然而,圣经记述的神是道成肉身的神,经由自己的身体而将生命彰显出来。离开了 的身体(即教会),我们如何可能经历 的生命(谁能在身体之外经历生命呢)?我们又到哪里去建立与神的关系呢(即使有所谓的关系,也是非生命的关系)? 一个有限的人,却要独立地领受无限的神,他是不是已经把自己放在神(无限)的地位上呢?实际上,一个有限个人对神之无限生命的正确领受,一定与整个基督身体的共同领受同一。由此,其对神生命的领受不是绝对的或自在的,必须以基督的身体为条件。 这就如同一个细胞可以具有完备的DNA,但它所具有的DNA,不与整个身体相斥,否则它所具有的必定是异质DNA。且尽管具有完备的DNA,一个细胞也不可能独立地存活。没有消化、循环等系统的综合供应,一个细胞不可能独立地得到滋养;没有免疫等系统的整体防卫,一个细胞也不可能自我保护。 同样没有基督身体之喂养和保护,一个灵命细胞又怎么可能直接领受无限神的生命?又怎么可能在满是罪之“病毒"的世界上生存下去呢? “成全圣徒,各尽其职,建立基督的身体"(《以弗所书》4:12)。成全圣徒正是为了建立基督的身体。“成全圣徒"和“建立基督的身体"之间的一致,并不是如同有些人所想像的那样:孤立地成全个别的圣徒,然后,这些个别圣徒的自然拼合就成为基督的身体。 “成全圣徒"之所以同时就是“建立基督的身体",其关键在于“各尽其职"。活在基督的身体里,并不意味着以独立的自我,镶嵌在基督身体上,而是作为肢体,有机地融入基督的身体。活在身体里,意味着成为手,脚,眼,耳,胃,肺。是成为部分,而不是伪冒整体。 成为肢体有两个意思:首先,肢体必须履行肢体的功能(不承载身体的腿是腿吗?);如若不能实际地履行基督身体的职分,一个人就尚未真正成为肢体,就尚未真正住在基督身体里(可能是住在一张解剖图里),就尚未实在地具有基督的生命。 另外,肢体作为部分,必须按照身体的比例,服从身体的权威(头),并与身体内的其他肢体相连合。只有按照基督身体的比例,实际履行基督身体职能的,才是真正的圣徒。 从一开始,耶稣基督的拯救,就是与天国的观念不可分割地联系在一起(“国"是一个有组织结构的有机群体);拯救不是纯然个人的事情,而需住在天国中。耶稣那着名的十三人(以及七十人)的团队,并不是一个随机的偶然,而是灵命造就真理的一个范例。
当前的问题 北美大陆事工以个人为中心的栽培方式,具有批量式教导的特徵。即该方式可以越过教会这个有机的生命实体,而大面积地直接覆盖个体。生命原本是一个全面的综合体,而一个全面的综合体只能存活于一个全面的综合环境之中。这就是为什么基督徒的生命,必须活在教会,一个全面而持久的综合灵命环境里面。 批量式的教导之所以可能大面积地覆盖个体,是因为它只片面地或暂时地触及某些个人的生命。更确切地说,只触及了个人生命的某个层次或某个时段。 当然,触及基督徒生命之片面或片断的教导方式,也是事工的组成部分,不过,既然这类教导方式触及的只是片面或片断,那么这类教导方式在事工中,原本只应居于辅助地位。若这方式在一个事工里面占据了主导地位,这个事工所造就出来的生命,必定是片面的、暂时的,从而不可能溶于全面而持久的综合灵命环境中。 北美大陆事工中的批量式教导,主要表现为以下三类形式:(1)大型布道会,营会。(2)刊物,书籍,书面培训材料。(3)独立的团契与查经班。这三类形式都是神兴起,并在事工中发挥了重大作用。但是,当这类形式取代教会而成为事工中心时,其片面性便立即显示出来。 完全经由书刊、教材造就出来的,当然有的只是活在理性里面的生命;只靠布道会营会兴起的,是只会在情绪化场合才活跃的基督徒;习惯于独立团契查经班的狭窄生命幅度的人,亦必然难以适应要求全方位生命的教会……不全面的教导,必定造就不出全面的生命。 当然,这不是机构、刊物和校园事工的过错。这些机构敏锐地抓住神赐的机会,热情地回应了神的呼召。在他们的生命之镜面前,诸教会应当看到自己的不足和滞后。 因为,直到九十年代末,很多北美华人教会仍然不愿破碎自己,为百万以上的大陆同胞调整事工的形态与心态,从而把自己应负的福音和造就的工作推卸给了机构、刊物和校园事工。由此,才出现了当前这种本末倒置的局面。 依据九十年代北美大陆事工的火红局面,和巨大的受洗人数,北美华人教会应当是急剧增长。然而,教会真有相同规模的增长吗?据说九十年代在北美受洗的大陆基督徒,其流失律高达百分之六十以上。每两个受洗的大陆基督徒中,已经有一个不在教会里了,这不能说是偶然的因素造成,而是反映了基本栽培方式的严重缺陷。 时至今日,我们仍然分离地在个人和教会方面寻找问题,却没有看到问题就在于栽培个人与建立教会的分离。如果我们的栽培工作既不在教会里进行,也不以教会为背景,我们如何可能造就出能够在教会里正常生活的基督徒呢?如果我们认为栽培圣徒和建立教会,是完全不相干的两件事,我们栽培出来的基督徒,当然还要面临如何进入教会的问题。 然而,哪里有尚未进入基督身体的基督徒呢?所以我们不得不问,我们培养出的无法进入教会的“基督徒",是基督徒吗? 至于那“未流失的"百分之四十,就真的全部进入基督的身体了吗?其中有没有一些,并不在与其他肢体的血肉联系中,也没有履行肢体或组成肢体的细胞应有的功能,这种人能够算作活在基督的身体里面吗? 手的细胞必须实在地履行手所需要的特定功能,或是皮,或是血,或是骨,或是肉,或是筋,或是腱……外在地附在手上却不履行任何的功能的是瘊子(疣)。 在今天的北美大陆事工里,有多少附在教会上的“瘊子"呢?许多教会用大陆人捧个人场,在受洗和聚会的数字上凑个人头。这些只有数量意义,却丝毫不能以自己的实在生命承担教会职能的“基督徒",难道不是基督身体上的“瘊子"吗? 这还不算那些不肯让自己的老我死去,不服教会的权威,拼死也要在教会里作乱的“癌细胞"。细胞变异,且无限制地发展,这就是癌症;不按基督身体的比例而无限度地自我发展的个人,则是基督身体里面的癌。大陆基督徒的不安其位,不顺服,不受教,在北美教会里面已经很有些名气了。 还有一些游走于不同教会的“巡回听道团员"。这些巡回听道团员们藉着游走,既不承担基督身体所要求的职分,也不服从教会的权威,还美其名曰:忠于无形的教会。什么时候起神不再住在有形的基督里了呢?同样,什么时候有过脱离有血有肉的基督身体的无形教会呢? “不爱他所看得见的弟兄,就不能爱没有看见的神。"(《约翰壹书》4:20)不忠于有形的教会,就不会忠于无形的教会整体。抽象的教会只能抽象地忠于,而忠于一抽象,也就没有了有血有肉的生命意义。要在生命的意义上忠于教会,就请用你的血肉生命,忠于神摆在你面前的教会。 不肯忠心于一个教会的人总是说:哪个教会不是神的教会呀?既如此为什么其中的任何一个,你都不忠心呢?又说:都是神的教会,我为什么不可以离开这个教会到那个教会去?既然都是神的教会,你为什么要离开这个教会到那个教会去?若是你挑挑拣拣,不愿意接受神给你的每一个教会,那么,哪一家教会对你都不是神的教会。不是么,投身于所有教会的人,肯定连一所教会也没有真正投身。
时下的转折 基督徒是基督身体里的肢体,这是在创造和拯救的观念里已经预定的。从来没有过孤立的个人领受,即便是大发个人领受之音的人,其头脑中的弦,也早被宗教改革和古典自由主义调过了。 在各教会可以看到,那些推崇个人至上的人,在词汇、逻辑,甚至断章取义地误用圣经方面,具有惊人的一致性。高举个人领受的人,实际上是很不“个人"的,他们只不过是承袭着某种传统,并在群体无意识中创造着新的传统。 仅仅十几年,北美大陆事工已经形成了自己的传统。这一传统的负面表现之一,就是上述的个人主义或自由主义。而目前牧养大陆基督徒的困难,不仅在于其个人自身的罪性,更由于上述传统的片面性,在心理上给予其庇护和支援。 而这力量是十分强大的。若非实际地牧养过,是很难体验到的。 对于北美大陆事工,世纪之交成为从现代到后现代的分野。现代的理性主义,似乎正在被后现代的主观感觉主义所取代。目前那种强调感觉或情绪的“灵恩"运动,显然是对以往理性主义的反向补足。 然而,这两种似乎截然相反的倾向,却有着至少两个共同点。首先,由于可以分离于有血有肉的基督身体,理念和灵都可能丧失实在的生命意义。正像离开血肉生命的理念,可以成为空洞的语义分析,分离于血肉生命的灵也可能成为纯粹的情绪宣泄。 其次,绕过了基督的身体,个人不但可以用自我的观念充填抽象的道,也能够以主观感受,作为虚幻之灵的内容。北美大陆事工里的“灵恩"运动,是对此前的理性主义的正常反应,但却非完满答案,至少在个人与基督身体之关系方面,它仍然迷失在同一误区。 真正的方向,不应当是飘上去,而是沉下来。目前,无论是整个事工,还是个人,关键在于真正进入教会。 而对于教会,笔者有如下几点建议: (1)不要再把大陆同胞的福音和栽培工作,看成是属于大陆事工的机构、刊物和具有大陆背景之讲员的事情。 只有在教会里,才会造就出能够活在教会里的生命。这是教会的事情,机构、刊物和讲员只发挥辅助的作用。你要栽培出“自己人"(真正活在教会里的人),就得自己做。 (2)不要过度依赖教程和书籍。实际上,教会的日常生活就是我们最好的教程。活着就是学习如何活着的最好方法。那些实在的日常教会职责(而不是出头露面之事),才会造就出实在的生命。 全面而持久的教会生活,是造就教会人的唯一途径。不要过度推崇迅捷的飞跃,不要过分看重单项的突破,全面而持久的教会生活的潜移默化,肯定比这些要实在得多。 (3)准备付超额的代价。任何事工的根基都是十字架。然而,由于北美大陆基督徒是在特定亚文化族群中的第一代基督徒,?会在该族群里的事工,必须付宣教士一般的代价。 以我过去八年牧养以大陆人为主体之教会和团契的经验,不准备背十字架,就根本无法真正开展这个事工。十字架的钉痕是真正进入这一事工的标志。就如《海外校园》的苏郑期英师母几年前说过的:“如果你还没哭过,你就不知道什么是北美大陆人事工。"□ 作者来自中国大陆,现为纽约新生命华人宣道会牧师及NYACK神学院特约研究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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